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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杯,朋友

作者:李芮 时间:2011年06月23日 字体:

我是我们矿工会广播站的播音员。

一个普通女工在煤矿上班,能有一份又体面又干净的工作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很珍惜自己的工作环境,并以最优质的工作质量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可以说,在我们广播站,我是唯一一个可以做到采编播制作一条龙的人,但是很遗憾,我的工作还是发生了变化。

是正常的人总要恋爱结婚,女人结了婚总免不掉要生孩子,我也不例外。等我休完了产假再去上班的时候,我的工作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领导对我说,矿工会要在井口边的候车室里建一个文化站,作为今年企业文化建设的重点项目,也算是给生产一线职工谋福利。领导特别强调,只有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我这次是高升了,是领导器重我,让我到文化站去当站长,并且指出广播站和文化站是一家,我还要每周录三次矿山新闻节目,新来的播音员还不能独立工作。编制呀什么的根本不变,只是工作地点变了,从机关到基层而已。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哇!我除了无条件服从还能怎么样?好在我这个人生来就是个随性的人,不喜欢计较什么,只郁闷了半个小时,就心平气和地去新的工作岗位了。

我们唐山这一带都把下井挖煤的工人叫做老板子,把井下挖煤叫做(zou)窑。我是窑工家的闺女,从小就在煤矿长大,经常听人谈起老板子如何粗鲁,如何说话爱带脏字,如何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口抽烟。让我到他们中间去工作,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心里还真有些犯怵。别看我生在煤矿长在煤矿,由于在机关工作,我很少能够接触到真正的老板子,对他们的了解并不是很多,所以,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我们矿有一百年的历史,离我们生活区近的煤已经被挖光了。我们的机关大楼和地面单位在一起,井口却在另一个地方,矿工们去下井要坐二十分钟的通勤火车才能到达工作地点。火车是我们矿里的自备车,每四十分钟有一趟,当然,也不是随时都有,要在工人们交接班的时间才跑几趟。老板子们在矿里的更衣室换上工作服再去乘火车,然后才能到达下井的地方。井口建在离矿二十多华里的一片荒野中,井架子周围是一片片的庄稼地。井口边不远处有一间能容纳二百多人的大房子,里边有长条椅子供人们休息。不用说,这就是候车室了,我们的文化站就建在候车室里。

候车室里坐满了刚刚上井的老板子,他们从头到脚全是黑的。我硬着头皮走进候车室,一股臭靴子味儿加汗酸味儿直朝我扑来,我不禁猛憋了一口气。这些人有的正在打扑克,有的正在胡吹海哨的瞎侃,有的正在闭目养神,看见这个爷们儿堆里忽然出现了我这个女同志,竟然情绪激昂精神焕发起来。有几束目光简直就像利箭,直朝我射来。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弄出了啧啧之类的响动,也有人发出了品头论足的声音,是那种很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品评。听着这么多男人的议论,承受这么多男人的目光,一向开朗大方的我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慌忙中脚下被啥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站稳,“啪”的一下就摔倒了,我的近视眼镜也被摔掉了,周围的老板子全笑了。众目睽睽之下,我真是难堪到了极点,爬起来戴上眼镜一看,是个灯盒子,抬腿我就踢了它一脚。

“咋个意思你这是?谁让你走道不长眼?”有人跟我搭腔,口气还挺冲!听说老板子除了老婆就天不怕地不怕,那又怎么样?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再说了,我可不能开张第一天就让他们欺负,否则,往后的日子咋过?想到这里,我马上回敬道:“你长眼,咋把矿灯搁道上了?好狗还不挡道呢!”

“老子就愿意搁这儿,他妈的关你屁事。”

“嘴巴干净点儿,没钱买牙刷咳嗽声——德性!”

“不是德性是男性,钱都给你攒着呢!”

我怎么遇上这么个臭小子,气得我差点儿掉眼泪。我翻着白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忽然发现他的右额角上有一块比一元硬币大一圈的紫色伤疤。哼,我想,如果不是地震砸的,就是打架时哪个哥们儿给他留下的光荣纪念。我恨恨地说:“就凭你那个大疤瘌也得打一辈子光棍。”

想不到他竟有些得意起来:“告诉你吧丫头,我儿子都上初二咧。”周围看热闹的老板子发出一阵哄然大笑。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只有一走了之,进入到我的领地。

说是文化站,其实非常简单。在靠北的一面墙上,放了两个特制的大书架,书架上摆放着工会图书馆淘汰下来的各种杂志,而这个文化站就我一个人,有一间只有几个平米的小房子,那就是我的工作地点。既然是文化站,就得有个文化站的样子。我请求领导把我的小屋子粉刷了一下,又把广播站淘汰的老式录音机搬了来。这台机子大概有二十年的历史了,是放大盘磁带的那种老机型,但音色非常好。至此,我的文化站就算正式开张了。

我们这里有一句口头禅,叫作习惯成自然,我觉得这话挺有道理。也许是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矿区的缘故,从骨子里跟他们没有多大的距离吧,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跟好多窑哥们儿混熟了,我知道了他们爱开玩笑,尤其爱开关于女人的玩笑,甚至说一些很粗鲁的话,但他们并无恶意。也难怪呀,清一色的男人在井下干了八小时了,我能够想象得出他们是多么寂寞,要是再不说几句玩笑话开开心,还不憋闷死!更何况万绿从中一点红,就我一个女同志混在他们中间,他们不跟我搭讪那才怪呢。

别看杂志是旧的,看的人可不少。没几天,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杂志里面的彩色插页特别是那些影视明星的照片,几乎全被老板子给撕去了。这天,一个正要动手的小伙子被我逮住了,我想责怪他几句,可那个小伙子那年轻的脸上还有一股未脱掉的孩子气,让我不忍指责他。于是我问他多大了,小伙子说二十了。我对他说一张照片揣在怀里下井也没多大意思,一点儿立体感都没有,好好干,然后找个好姑娘,怀里揣着一个女人的柔情下井岂不更美?小伙子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把杂志放回到书架上,说句对不起,就朝井口走去了。

这天,我正值班,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板子一直朝我的小屋子里张望。我记得曾经有人叫过他周师傅,我就主动问他道:周师傅你是要看杂志还是要听歌曲?周师傅嗫嚅一番,似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我,能不能放段评剧听听?我说可以呀,只是你不能急,我得去找评剧的磁带。周师傅笑了,说我这里就有。原来周师傅早有准备,我埋怨道,为啥不早拿出来?周师傅说,那么多的小青年都把带子往你这儿送,我咋好意思呢?

的确,老板子中年轻人居多,他们都喜欢把自己爱听的磁带送到我这里,我把这些歌曲再录制到老式磁带上,然后再归还他们。周师傅和他们不一样,这么大岁数的人张回嘴肯定是下了决心的,我把周师傅的带子抓紧录好了。第二天,我一直盯着井口的方向,只要周师傅一出现,我就给他放评剧,周师傅拿来的是《花为媒》。没想到周师傅走进候车室后听到评剧的锣鼓点儿,竟然高兴得满面放光,一脸的煤屑也没能遮盖住他脸上流动的光波,他微闭着眼睛听得如醉如痴,真没想到周师傅爱好评剧竟到了这般地步。

通勤火车来了,人们纷纷离去,候车室里只剩下了周师傅。我想去提醒他,可他那陶醉的样子让我不忍惊动他。人们都走光了,候车室里空空荡荡,戏也放完了。周师傅说反正也赶不上车了,咱们唠磕吧,就唠唠评戏。

周师傅说,他第一次听评剧那年是十二岁,唱的戏好像是《三看御妹》,他一下子就被那唱腔给迷住了。以后的岁月里,他的全部业余时间都用来听戏。我们唐山是评剧的发源地,所以我们这儿的人谁都会哼几句评剧。那时候各矿也都有自己的业余评剧团,经常排演折子戏,周师傅就跟着各矿的评剧团跑,一场都不舍得落下。十八岁的时候,周师傅的一个戏迷朋友被专业剧团挑走了,这让周师傅恍然大悟:原来评剧还可以作为一种职业,一种谋生的手段,而不仅是娱乐与欣赏。于是他开始四处报考评剧团,只可惜全都碰了一鼻子灰。当评剧演员的梦破碎了,他就当了下井挖煤的做窑汉子。下了班就去矿俱乐部的业余评剧团唱戏,圆他的演员梦。那时候我们矿的业余评剧团在这方圆百十里是相当有名气的,特别是评剧团的台柱子,更是我们这里的名角。这个女人叫田彩风,那扮相那唱功很有些新凤霞的韵味,周师傅就把田彩风当成了心中的偶像,尽管她名声不太好。

再后来田彩风就倒了大霉,被剃了阴阳头,还经常开会批斗她。她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了,就要寻短见,被一直悄悄跟踪她保护她的周师傅给救下了。周师傅的兄弟姐妹都在农村老家,只有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几个平米的小房子里。屋子小是小,躺两个人睡觉还是满宽余的。这就应了人们那句话:一个走投无路的男人会有一个女人和他离婚,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会找一个男人结婚。只是周师傅不敢跟父母商量他的婚事,他便来了个先斩后奏,让这桩婚姻成了既成事实,然后再向父母汇报。父母听说儿子娶了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便觉得给自己的脸上抹了臭狗屎,一怒之下跟他断了来往。那段日子真难熬哇,家人不理解他,班上的工友不理解他,连邻居都认为他是个傻逼,把他们夫妻当成丧门星。周师傅长叹一声问自己:咱招谁惹谁了?娶个小女人娶个大女人是我自己的事情,为啥有这么多人跟我过不去呢?

好不容易才把那场叫“文化大革命”的运动熬过去了,想要安安稳稳地过几天舒心日子了,俩人就商量着也生个孩子吧,女人虽说四十岁了,男人不是才三十吗?这样,两口子对生孩子的问题就充满了信心。女人却病了,得的是不治之症。那时候,管这病叫毒瘤。女人腿一蹬脖子一歪走了,周师傅又成了孤家寡人。他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他又成了父母的好儿子。父母托人从乡下给他找了一房媳妇,他就开始了现在这样的生活。虽说是有家有老婆有俩孩子,可一个月才回一趟家,多半时间还是自己过日子,跟光棍汉子也差不多。

候车室里又开始有人了,下一趟火车快来了,周师傅的故事也结束了,我的心里却是一阵翻滚。我开始猜想这个叫田彩风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她有超人的容貌吗?她有独特的韵味吗?她有什么制服男人的本领吗?要不然为什么她都逝去十几年了,小她十岁的男人还这么对她念念不忘?还有周师傅后来娶的那个女人。她又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呢?她知道她丈夫心里的秘密吗?她知道她丈夫心里有个位置是她永远也取代不了的吗?这个女人为丈夫生下了两个儿子,得到的却是一分残缺的感情,而且,周师傅不是也说,娶个女人搭伴过日子吗?他最纯真的情感已经随着他的唱戏的前妻永远的去了,这对于现在的妻子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总以为,这些个下窑的汉子最大的满足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人,而不是风花雪月,爱情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一处豪宅,他们享受不起。现在我知道我是大错特错了,别看我每天和他们在一起,其实我不了解他们。他们每天穿着破旧的窑衣去井下干活,可他们的心里却有一座丰饶的花园!这个花园里同样是百花盛开百鸟争鸣。周师傅是个多么有情有意的人哪!评剧寄托着他对自己逝去岁月的怀念,寄托着他对一个女人的爱慕之情,挖煤汉子同样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哪。

我真想为周师傅做点儿什么,那就每天放一段评戏吧,好在我们这里是评剧的故乡,喜欢听戏的人不少。我想起来了,周师傅的窑衣有几个地方露出了棉花,扣子掉光了。用炮药线儿系着。有许多老板子的窑衣不到破不能穿时,是不会拿到家里去缝补的。的确,有好多人的窑衣早就该修补修补钉钉扣子了,他们就那么凑合着穿。我问过周师傅,这窑衣破了为啥不拿回家补补呢?周师傅说只要能对付着穿就不会往家里拿,谁也不愿意让老婆孩子看见自己穿的窑衣,有好多老板子都是自己缝补窑衣,人家都知道咱在国营大矿上班挺体面,就不愿意让人家看咱穿的工作服,也省了家人牵挂。

原来,男人的心也挺细的。

鬼使神差,这天下了班后,我直接去了小百商店,我要买扣子,就是那种最廉价的黑扣子。卖扣子的高兴坏了,说这些扣子还是好几年以前进的货,扣子的款式和衣服一样老是花样翻新,谁还买这种扣子,这种扣子只配钉在老板子的窑衣上。卖扣子的把货全拿出来了,他说总共还有一千个,都卖给你吧,给我个本钱就行了。我接受了那个人的建议,把一千个扣子全买了下来。这种扣子确实是没人用了。这种扣子有着久远的历史,煤也有着久远的历史,煤和这种黑扣子还真有相像之处,就像兄弟一样。

第二天,当我拿出扣子和准备好的针线以及用旧衣服裁成的补丁时,人们异常兴奋。大家的情绪这么高我可没想到,我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觉得自己高尚了起来。我把周师傅的工作服全都钉上了扣子,又把破的地方缝上补好。缝补窑衣我并不外行,很小的时候,我就跟母亲学着给父亲补过窑衣,后来哥哥也当了井下采煤工,我又给哥哥缝补过窑衣。虽然已经有好几年不做这些针线活了,重操旧业,竟也得心应手,真应了一句土话,叫做寡妇生孩子——有老底。

通勤车来了,人们拥出候车室走了,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真累呀,手指疼,低头一看,无名指上被线勒出了一个水泡。我摸着自己的手指,心情却从未有过的好,那一声声“嘿,姐们儿够意思,姐们儿真有你的”还在我的耳边响着,还有一个小老板子竟然叫了我一声哥们儿,那感觉真像是三九天吃了碗冒着热气的肉丝面,让人从心里往外舒坦。我喜欢这样的称呼,我愿意他们把我当成他们的哥们儿。还有他们的眼神,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自家的姐妹自家的嫂子一样亲切,他们是一群多么朴实的汉子啊,我只做了一点点,他们就如此的感激我,他们是那种受人滴水报以涌泉的人哪。

只可惜,我的好心情还没持续多长时间,就让疤瘌给破坏了。

候车室里的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又一趟通勤车要来了,人们开始作准备,纷纷把书放回到书架上。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疤瘌正把一本书往怀里揣。哈哈,我暗自发笑,大疤瘌,这回你可犯我手里了,我一定要借这件事寒碜寒碜你,让你在众兄弟面前丢面子,看你以后还敢跟我逞强不。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要和他抢,同时指责他道:“你也太自私了吧,这书是给大家看的,可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你给我掏出来。”疤瘌笑道:“我凭什么给你掏出来?我可不敢给你掏出来,掏出来吓你一跳,掏出来让你开眼界,美死你!哎,对了,你让我掏啥?”疤瘌的话又让人们一阵哄笑,笑声中,他把杂志掏出来了,却不是文化站的杂志,而是一本《最新采煤工艺》,他又说道:“我说姐们儿,你戴着两个瓶子底儿是摆设呀!看清楚了,这是我自己的书,四眼儿。”

我又一次遭遇尴尬。这个大疤瘌,他已经两次让我当众出丑,我决轻饶不了他。

疤瘌也拿了一盘磁带让我来放,我爱理不理地说,还有好多没放呢,你慢慢排着吧。他笑道:“天上下雨地上流,咱哥们打架不记仇,你可真是小女人,你诬陷我偷书,我都不记着,你倒来劲了,真是的。”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好从他手里接过磁带看了一眼,竟是盛中国的小提琴曲《梁祝》。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支曲子,没想到这家伙竟喜欢小提琴曲,真让我出乎意料。以后,这支曲子经常在候车室里回响着,只是这支高雅的曲子在候车室里播放,让我觉得滑稽,当然,也别有情趣。

还记得那个撕画报的小伙子吧,我现在知道了,他姓吴。这天,我上班时,把郑姑娘带到了候车室,这是我特意安排的一次相亲。小郑初中毕业就成了待业青年,矿区待业的女青年多,工作实在是不好找,有的姑娘干脆找个老板子一嫁了之。小郑也是持有这种生活态度的人,我便给她介绍了小吴。我曾承诺过小吴,要给他找个好姑娘。把小郑带到了井口,我是有我的想法的,我曾问过小吴,找老婆有啥条件,小吴说找个像他妈妈那样的最好,他妈妈伺候他爸一辈子从无怨言,他妈妈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下窑的苦哇。我不知道小郑对下窑的有啥看法,但我想让小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让姑娘知道,井下挖煤是件出汗出力气的苦差事,不能光想着花下窑汉子挣的钱,下窑汉子要娶实实惠惠的好女人疼着,下班了,有热饭吃,夜深了,有人暖被窝。

两个人就在我的小屋子里见了面,还好,彼此满意。小吴高兴的一个劲儿地叫我姐姐,我看得出,小郑姑娘让他一见倾心。小吴含着笑下井去了。

头一次给人家介绍对象就有了八成的希望,我心里美滋滋的,有一种沉甸甸的收获感,我忍不住就笑了一下,也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水声。下雨了吗?我朝窗外望去,天还真是阴了上来,可雨还没下呀!我寻着声音望去,原来有一个老板子在墙旮旯里撒尿,这不是成心跟我找茬子吗?这要是不管他,以后再要有人这么干,候车室还能待人吗?还不臊味儿冲天?我等他差不多完事了,把自己的家伙装进裤子里了,我就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学着老板子的口气对他说,我说哥们儿,以后唱歌要找准地方,到该去的地方去,别把话筒拿出来就唱,要是再让我发现谁在候车室里唱歌,我就不客气了。那人脸一红,其实,我不知道他脸红没有,他刚刚上井,脸上全是煤粉,但我觉得他脸红了,他转身跑了,我和周围的人一起笑了。疤瘌一边笑一边说:“行,姐们儿长本事了。”

阴天了,一大块乌云带着雨压上了头顶,这时,疤瘌把一个老板子叫到了我的小屋子里,俩人一边走一边说,今儿好险哪,亏了你了,疤瘌却说:“我可吓坏了,要是再落下个疤瘌,我这辈子光棍就打定了。”我忽然想起疤瘌跟我吵架时说的话,忍不住凑过去问:“喂,你儿子不是都上初二了吗?”旁边那位笑了起来说:“净他妈的胡说,他连对象都没有呢,哪来的儿子。唉,那次冒顶要不是他,我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去了,他也不会落下这个疤瘌咧。”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那疤瘌不是好来的呢,我怎么这么小心眼呀,咋能净把人往坏处想呢?咋就没想到他是舍己救人落下的呢?我用乞求宽恕的目光望了一眼大疤瘌,忽然发现他好年轻呦,也就二十六七岁,哪来的上初中的儿子呀,这小子真他妈的唬人!

疤瘌抬头看着外面的天气骂道:“这鬼天气真他妈的”,手摸着疤瘌说道,一到阴天就痒痒。那人说,你找我有事快说,还得赶这趟车呢,光说天气咱可没那雅兴。

疤瘌一见那人这副德行,也有些急了,他沉下脸来气哼哼说道,听说你暗示农民工给你送礼,有这事吗?我的王大区长。王区长快速的瞟了我一眼,咱们有啥话别当着外人说。疤瘌也瞟了我一眼:她不是外人,她是我们姐们儿。人家农协工抛家别子的跑到咱矿上来下井,不就是为挣俩钱养家糊口吗?容易吗?你还打人家的主意。

“你听谁说的?”王区长急了。

疤瘌说道,听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无风不起浪,都有人给你编成顺口溜了,说你是左眼一睁,大米花生,右眼一闭,核桃板栗,还有什么一条山海关,铁活不上肩,一条红塔山,能顶十五天,我告诉你,为救你我落下个大疤瘌,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儿呢,你要是图人家吃的抽的喝的,利用手中的权力搞歪的斜的,小心我敲碎你的门牙。

王区长脸都变色了,他有些气愤地说:“疤瘌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不错,你是救了我一命,你的好我记着呢,奖金你拿最高的,设备你用最好的,我亏过你一回吗?”疤瘌哼道:“奖金高是我该拿,那新设备咱们区就我一个人能玩的转,我干活最多,给少了我干吗?”王区长被噎了一下,他撇下疤瘌径自走了。

我看得出,王区长有些怵疤瘌,说心里话,我也有些怵他。通过这一年的相处,现在我不怵他了。不光不怵他了,我还有些敬佩他,他的形象在我的心里越来越高大起来。我很想告诉他,如果在发型上加加工,他额头的那个疤是可以掩盖起来的,一点也不会影响他的“环境美”。下班后脱了工作服,绝对是个挺帅气的小伙子。如果哪个姑娘嫁了他,不愁没有好日子过。

在做窑汉子的生活中,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烟的位置仅次于女人。烟也是井下工人的一大嗜好。井下是不许带烟的,更不许抽烟。他们喜欢下井前把烟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每天上井后,他们总是先把大靴子扒下来让脚见见风,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旮旯或者是砖缝里找出下井前藏好的香烟和火柴,点上后贪婪地吸上一口,接着很舒服地吐出来,他们说这是上井一支烟,赛过活神仙。他们藏烟的地方都是在露天,时常有被雨水、露水、雾水打湿的时候,我就见过有一天疤瘌的烟被雨水淋湿了,把他急得在候车室里转圈子,还是周师傅给他救了急。更有些人临下井之前把烟往我这儿放。我把他们的名字用圆珠笔写在烟盒上,放在一个抽屉里,他们上井后再到我这里来拿。

疤瘌喜欢抽自己搓的大烟叶,他说这种烟抽起来才有劲,才像男人。这天,疤瘌又带了一些烟叶,用井下装炮药用的小塑料袋装好存在了我这里。看见他,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带给我的难堪。想要捉弄一下他的念头就在我心头产生了。但怎么捉弄他我还没想好。

最后一趟通勤车走了。我这里变得轻闲起来。我把小屋子的门锁好,走出候车室,我要到外面透透风。

正是盛夏季节,井架子四周的庄稼地绿油油的连成了一片,不远处还有一个大鱼塘,在阳光下闪着波光。听说那是个塌陷坑,被人放上水又放上鱼苗,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天热的关系吧,坑里不时有鱼跃出水面,我的眼前便有一道白光闪过。一阵微风吹来,玉米叶子马上就有了“刷刷”的回声。井口边开了许多野花,有粉红的喇叭花,有白色的打碗花,还有蓝色的勿忘我。我有些看呆了,原来身边还有这么好的景致啊,怎么从前没有发现呢?恰在这时,我发现路边有一堆已经干透了的马粪,一个捉弄疤瘌的办法在我的脑海中油然而生。我顺手扯下几片玉米叶子,像包粽子一样包起来一块马粪,想像着疤瘌可能出现的狼狈样儿,我不由笑了起来。

不远处的井架子上,天轮转动得正欢。不知道这一钩绞上来的是煤还是挖煤的汉子。其实有的时候,你根本分不清哪是矿工哪是煤。在幽暗的地层深处,他们头顶是煤,脚下是煤,前后左右全是煤。上井的时候,只有牙是白的,眼白是白的。有的时候他们眨巴眨巴眼,都会有煤粉从眼睫毛上掉下来。父亲也是这样啊。父亲下了三十五年的井,把我们兄弟四人抚养长大,成家立业。父亲那么瘦弱,他老人家身高才一米六多一点,却用那并不宽阔的双肩担负着生活的重担。三十五年的岁月更迭,花开花落,父亲穿破了多少双矿靴,挖出了多少煤炭?我心中被一种感恩之情充满了。我既感谢父亲,也感谢煤,是煤给父亲提供了养家糊口的机缘,也给千千万万的人提供了一份赖以生存的职业,我的父亲一样的煤,我的煤一样的父亲啊!

疤瘌上井了,他从井口的方向晃悠过来了。我忍不住想笑,其实,在此之前,我一直在想念父亲,几乎把要捉弄他的事儿给忘了,可一看见他,我马上就想起了我从井口带回的东西,我一边把烟递给他一边说,喂,我朋友从马尼拉带回了一些烟丝,你尝尝味道怎么样。疤瘌从我手里接过烟后,熟练地卷了一支喇叭筒,很陶醉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随即皱了一下眉头,说,这烟不咋样,比我的关东烟差远了,哎呀,这马尼拉的烟丝咋还一股子马粪味儿呢?我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马驴拉的东西当然得有马粪味儿,否则就不是正宗的了!哼,臭小子,这回栽了吧?我笑得肚子疼,想止都止不住,我总算找回了面子。

大疤瘌不但没生气,他也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跟周围的老板子说着什么,候车室里人们几乎全都笑了起来。笑声中,大疤瘌把他的窑衣脱下来扔给我:丫头,这回你赢了,作为奖赏,把这两个扣子给我钉上。

周师傅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找我来了,我还以为周师傅又找到新的评剧磁带了,他却把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说,这是我们家大棚里蒙的头茬玉米棒子,给你吃个新鲜。我接过一看,个个颗粒饱满,个头又大又均,并且是整整十个。这时候疤瘌过来打趣道:咳,这儿可有人收受贿赂。周师傅说别扯淡了,几个棒子不值钱的,我心里却热乎乎的,我知道周师傅从百里之外的那个村子给我带来十个玉米,是取实心实意的意思,这东西的确不值钱,可我必须收下,因为周师傅送我的是无价的东西,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疤瘌挺神秘地对我说,他也要送我一件礼物,我不知道他会送我什么东西,但决不会是玉米,总不会送我一块煤吧?

没想到疤瘌真送了我一块煤。那块煤有拳头那么大,是长方形的。说实在的,当疤瘌从怀里掏出这块煤时,我差点笑出声儿来,我以为他又跟我恶作剧,见疤瘌那么郑重其事,我才没好意思笑,可当这块煤放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被震惊了。这是一块闪闪发光的精煤,它的一面印着一个完整的鱼骨的形状,另一面则是一枚树叶的形状,那叶脉清晰得像是有片鲜活的树叶在眼前晃动,真是精致至极,像一件艺术品。我马上就有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疤瘌说怎么样,这礼物不俗吧?一般人我才舍不得呢。我笑道,那我不是一般人了?疤瘌说,那当然,在我看来,你是女人中的珍品。这话听起来有些言过其实,可挺顺耳。得,这礼物我收下了。

收了人家的礼物,又听了人家的好话,我就觉得这家伙肯定还有别的事儿,瞧他那两只眼睛贼亮亮的闪光。疤瘌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的天,有这么看人的吗?我明白了,他要跟我说件事儿,我猜想这件事他已经酝酿一段时间了。疤瘌说话了,他把声音放得很低,一本正经地说:我要跟你商量件事儿。

“说呗,我又没堵着你的嘴。”

“那我可就说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瞧你这吞吞吐吐的熊样。”

“我想跟你搞对象,我爱你。”

天哪!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疤瘌会跟我说这些话,我的心一阵狂跳。我该怎样拒绝他又不伤害他的自尊心呢?

女人都渴望被人理解,更渴望被一个男人深爱着。我一直认为作为女人如果没有被男人真爱过是件挺失败的事儿,当然,这跟婚姻无关,可是被男人喜欢有时候也挺麻烦的,就像现在的疤瘌。

他又恢复了从前的臭德行:“行不行的给个信,别不吱声装哑巴。”我笑着答应道:“行啊,不过我得回家问问。”疤瘌道:“是得征求征求父母的意见。”我又忍不住想笑:“不是征求父亲的意见,我得问问我儿子他爸同不同意。”显然,我的回答出乎疤瘌的意料之外:“你结婚了?”“废话,不结婚我哪来的儿子呀,热炕上烙出来的?我儿子都会买酱油了。”“妈的,你也够能唬人的,我还以为你二十刚出头呢。”“得了吧,你儿子不是都上初二了吗?”我们都笑了起来。自从结识这帮窑哥们儿以来,我经常被他们逗得开怀大笑。我又挺严肃地告诉他,以后说话的时候,别把你妈的这两个字带出来,当孝子,把母亲的养育之恩记在心里就行,何必老挂在嘴上呢?疤瘌朝我一翻白眼:“你可真够损的,行,以后我改掉爱骂街的坏习惯。”

我的心里充满了柔情,虽然疤瘌的举动我没想到,但经过这几年的朝夕相处和疤瘌和周师傅他们彼此已经处出了一份真感情,这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可以代替的。比如周师傅几天不来上班,我会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关节炎又犯了。我会时不时问问小吴和郑姑娘日子过得怎么样。天阴了,我会想到疤瘌头上的疤会不会奇痒难忍,我也希望疤瘌能找一个好女人。我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小家庭,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但我会把疤瘌对我的情意记在心中,我知道那是一份非常美好纯洁的友谊,我应该珍惜。

我们矿资源枯竭,说不行就不行了。我的文化站也撤了,矿上的工人们年龄大一些的就提前退休,周师傅这次也在退休之列,年轻的被分流到别的矿。我也要调到另一个效益不错的矿,但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疤瘌望着空荡荡的候车室,颇有些伤感地说,以后再想跟你吵架冒点儿坏水都没有机会了。喂,姐们儿,今儿晚上我们要在洋洋酒店为周师傅饯行,你能去吗?我毫不犹豫地告诉他:我一定去。

晚上,我特意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平时,我上班也是穿工作服的,在那个环境里,我上一天班同样是黑不溜秋的,我也和老板子们一样,每天到更衣室换上工作服再乘通勤火车去候车室,所以,我们看到的都是工作状态下的彼此。今天就不一样了,今天我应该漂漂亮亮的,这是对窑哥们儿的尊敬啊!

酒店里已经有十几个窑哥们儿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不穿窑衣的样子。疤瘌一身笔挺的西装是银灰色的,系着一条花格领带,额头的疤被他修饰过的头发掩盖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用一句时髦的话叫帅呆了。王区长也来了。他把一脸的威严丢在了井下,一身浅色休闲装让他穿出了一丝文化一缕舒适。还有周师傅,他穿了一件中式对襟夹袄,一双自家做的千层底布鞋,坐在那里让人想到波澜不惊的湖面。哎呀呀,真不敢相信,他们脱下窑衣一个个的竟是神采飞扬,他们应该得到好女人的爱。

我走进包间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朝我鼓掌。疤瘌得意地说,我说咱姐们儿能来她就准来,我瞪了疤瘌一眼,我可是赴咱窑哥们儿的约会,不是赴你的约会。大家笑着闹着,把他们认为最好的位置留给我,把他们认为最好吃的菜夹到我的碗里,我才知道,众星捧月的感觉真是不错。

我有点儿酒量,但从不喝酒。今天,我跟在座的所有窑哥们儿碰杯。喝着喝着,就有人轻轻地叹气,是周师傅。周师傅看着大家嗓子干涩地说,刚到矿上时,真不愿意下井,等到下习惯了,还是不愿意下井,现在不用下井了,又眼红你们还能下井。人这东西怪呀。我觉得自己也就是三十啷当岁,心里还年轻着呢,一转眼,咋就成了老头了呢?我跟哥们儿搭伙计还没搭够哪!一滴泪珠从周师傅的眼角滑落,我赶紧说,周师傅咱们喝酒,以后有时间去你家吃煮棒子。

王区长给大家敬酒,他说,各位兄弟,以前哥哥有些地方做得不周到得罪了各位,我这里赔礼了,大家都把不好的地方忘了吧,只记着咱们在一条巷道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情分,干了吧!说着一仰脖,一杯酒就倒进了嗓子眼。

疤瘌已经喝多了,看人的眼神有些发直,说话时舌头也不利索了。他说,咱们一块儿和我的姐们儿干一杯吧,明天还不知道是咋个活法呢,你说呢,姐们儿?我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明天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未来的一切都是充满变数的,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我再也不会和这些窑哥们儿朝夕相处了,没有机会给他们钉扣子缝窑衣了,没有机会给他们播放那些好听的歌曲了。当我举起酒杯的时候,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我知道,我今生都不会忘记他们,我那些粗糙的、率真的、淳朴的、善良的窑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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